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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完之后
发布时间:2008-06-12   点击次数:

  全方位媒体时代的灾难
  □ 文/梁文道

    大家流过眼泪捐过钱,确定自己的人性依然完好之后,就觉得事情可以告一段落。
  这是中国媒体第一次全面覆盖一场灾难,既然是第一次,自然就有很多值得留意和检讨的地方。检讨,不是为了打击士气,更不是要在伤口上撒盐,而是为了走出一条更宽广更有远景的大道。
  由于政府的空前开放,不只新华社等中央机构的记者迅速抵达现场,全国以至于全球各地的传媒也都来了。一夜之间,形成了文字、声音和影像的全方位媒体洪流,24小时地包围了所有受众。受众渴求资讯,媒介渴望提供,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一种过往曾经主宰过无数灾难报道的小规律也就移植到中国来了。
  这种规律就是,在灾难发生的初期,先是涌现大量灾情实况的报告,然后渐渐把焦点转移向救灾过程中感人的事迹。这套小规律不是媒体刻意造作,而是受众和媒体间互动的结果。事情刚发生的时候,大家自然想要知道最新最准确的资讯;但是当尸横遍野的惨状一而再、再而三地袭向眼前,大家就会觉得无法承受了。接着就像一出戏似的,叙事的常规下意识地介入,英勇救人与其他“闪耀人性光辉”的故事就渐渐出现,甚至成为焦点,因为受众实在需要情绪的缓解。
  除了常常在国外灾难报道里存在的这种非明文规律之外,中国“抗灾大于灾况”的报道传统更会加剧这条叙事线的起伏。在死难者渐渐成为数字,废墟的景象开始叫人麻木之后,大家的确需要一些可以安慰伤恸可以感动人心的故事。我们在这绝望的时候需要重新肯定自己信守的价值,在困厄的处境格外盼想自己期待的解脱,所以这一切都是很自然的。
  同样“自然”的是市场化时代的传媒,总是忍不住把他人的痛苦变成自己竞逐目光的战场,夺取独家画面之余,还要用音乐录像之类的手法不断地煽情再煽情。到了后期,更要在我们的独特国情之下,追逐官员,苦候领导人,以此为标榜。于是,该有的深入分析和远景构想就要延滞甚至缺席了。
  假如这一切都情有可原,我们是否可以期待冷静之后的反思和检讨呢?然而,我只怕我们这些受众的注意力要开始转移了。怕大家流过眼泪捐过钱,确定自己的人性依然完好之后,就觉得事情可以告一段落,“抚平伤口再出发”,重头欢庆奥运的开幕了。
  我们自己的伤很容易好,震区的伤却至少得用上10年之功方得愈合。这不是凉薄,而是常常出现的状况。想想看,非典康复者的生活都回到正轨了吗?山西奴工都找回来了吗?曾经触发史上最大捐款潮的南亚大海啸,其灾区重建至今未成,许多允诺了的善款仍未兑现教遄苡行碌拇笫乱纷伲颐亲苡芯傻募且湟畔隆?
  当领导人巡视灾区,企业巨头纷纷认捐,甚至救灾人员慨谈亲历的画面,开始盖过仍在寻子的母亲与生活无着的难民时,这种冷酷的媒体过程就已经开始了。
  可是,我们还有多少问题想问呢?那些学校是怎么垮的?那么多的水坝是怎么来的(水坝与地震之间复杂的因果关系早已是学界热议的话题)?一般军人受过多少救灾训练(承平时期,各国军队的最大用场往往就是救灾)?救援过程中有没有管理上的小瑕疵呢?没错,日子还是要过的。但是灾民以后要住在哪里?靠什么生活?要不要为已垮的房子还债?在电视无所不用其极的煽情演出之中(例如请失去亲人的家属上节目,叫仅余的家人努力去救其他人,供人二度剥削,好让观众哭着见证人性的伟大),这些问题太冷,而且很容易就会变得渺小边缘。当然,许多人很愤怒地声讨“豆腐渣”工程,誓要追究那些没有良心的东西,“处以极刑”。不过我怕他们太忙,总有很多的“极刑”要处。
  这些话很不中听,因为它不符合主旋律,但不是政府定下了主旋律,而是每一个媒体受众心理形成的主旋律。事发之初,说这些话是妨碍救灾的空话,后来说这些话则是破坏了大家自我疗伤的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