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记者
再过几天,连奇迹都不再可能发生的时候,推土机将尽快清理所有的废墟,好建设新的家园。
杨和刚正在二楼午睡,突然感到剧烈的震动,下意识地从床上弹起来的杨和刚,以他这辈子不曾有过的速度冲下楼梯。几乎在杨和刚冲到门口小路上的瞬间,两旁的房屋轰然倒塌。
两分钟后,灰尘逐渐散去,花费杨和刚全家两代人所有积蓄的3层住宅和周围的世界成了一片废墟。砖石瓦砾下到处是呼喊的声音。50米外的映秀小学,仅剩下一根旗杆和已经完全裸露在外的楼梯,耸立在残垣断壁之间。
即便十分嘈杂,杨和刚还是能清晰地从旗杆下那堆废墟里,听见娃娃们凄惨的嚎哭。
5月12日14时28分,四川汶川发生里氏8级地震,超过5万人丧生,近30万人受伤,累计近3万人失踪,500万人无家可归。
大自然摧毁这一切,仅仅用了几十秒时间。
90公里外的成都震感强烈,大地摇晃,恐慌令大量居民涌到街上避难。地震波及了中国除新疆、黑龙江、吉林外的所有省份。中国政府对地震作出了快速反应,有关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赶赴灾区的报道、国家的应急措施与军队的频繁调动信息,在第一时间被官方媒体公布,以彰显其负责与高效。
与此同时,全球在此次灾害面前表现出的极大同情,平息了针对北京在诸多问题上的批评之声,甚至达赖也开始呼吁在一段时间内停止对北京的抗议。剩下的,只是一些零散的对今夏北京是否还能成功举办奥运会的担忧。
但这一切,对于几分钟前还被死亡阴影笼罩着的杨和刚来说,似乎还显示不出什么现实的意义。他只穿着一条内裤,赤着脚,其中一只脚不知什么时候已被砸得血肉模糊。面对大山中的这片废墟,接下去的很多天,杨和刚还得靠自己。
挣扎
尽管已经是一个5岁孩子的父亲,身高1.6米、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杨和刚看上去更像个少年。
杨和刚逃出来的第一反应,是幼儿园里的儿子很可能没了,但旁边的映秀小学里,还有哥哥的一对子女。距离,让他选择向小学奔去。
一群正在操场上上体育课的孩子躲过了教学楼的瞬间坍塌。他们趴在地上,吓得大哭。其中有杨和刚哥哥的女儿,但哥哥的儿子却被埋在废墟中。
活下来的老师奋力爬上去试图扒开废墟。四面赶来浑身灰土的幸存者也哭喊着一些名字往废墟上爬。当地的一些官员劝说大家等待解放军的救援,但此刻已没有人理会。
杨后来得知,有400多名学生的映秀小学,约有300人遇难。杨和刚家所在的映秀镇中滩堡村小河边村民组超过40名村民丧生,房屋全部倒塌。村民袁玉清成为家中唯一的幸存者。杨的一个伯父也失去了家中10口人中的6口:老伴、两个儿媳、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
学校成为汶川地震惨烈的代表,不断地在汶川地震中的各个灾区重复:绵竹县一间被彻底摧毁的小学门前,一群家长在震后举着遇难学生的照片和学生证,哭诉学校教学楼质量的低劣。另一些家长则掰下了教学楼废墟中用来替代钢筋的铁丝,用做控诉的证据。
找到侄女后,杨和刚赤着脚,一瘸一拐地穿过镇子的主干道,往一公里开外的幼儿园跑去。
街道两旁,昔日熟悉的政府、银行、宾馆,现如今已无法分辨。一座粉红色的5层商住楼的楼顶,就像一张硬纸板随意地搭在一片废墟上。
楼后的幼儿园唯一的标志,是连片的废墟中一个彩色的塑料滑梯。幼儿园81名孩子的生命,有一半因为这场灾难终止。
杨和刚和赶来的家长一起爬上废墟开始挖掘。3个小时后,杨和刚10个手指上,鲜血和灰土混在一起。杨挖出了十几个活着的孩子,但他的儿子却始终没有出现。
最后,已经绝望的杨和刚在一处菜市场前的空地上,找到了已被老师在地震时抢救出来的儿子。儿子神情木然,双眼望着天空,对杨和刚和妈妈的呼喊没有丝毫回应。杨和刚夫妇也只能抱着他不停地呼唤。
半小时后,儿子终于开口叫了声:“爸爸,妈妈。”
5月12日傍晚,暴雨开始,电影院前空地上临时搭起的棚子里,挤满了孩子和伤者。杨和刚好不容易捡了一把破伞,与其他3个男人在伞下挤了一夜,浑身湿透。
一些人开始脱下自己的衣服,试图在几乎被震成齑粉的小学废墟上搭出一个棚,为还被压在废墟里的孩子挡雨,虽然这看上去没有任何效果。
杨从家里废墟中抢出的两床棉絮和一床被子,已经被雨水浸透。杨在破伞下瑟瑟发抖,雨水混着泥沙浸泡着脚上的伤口,让他疼痛难忍。他看着挤在棚子底下同样颤抖的妻儿,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因为那里已经是这个镇上最好的去处了。
此时,北京发出的一系列救灾指令已经被以最快的速度传达。
杨和刚在雨中颤栗的时候,国家主席胡锦涛召开了指导救灾的中央政治局会议。除了被困在灾区和废墟里的幸存者,全中国都看到了总理温家宝在赶往灾区的飞机上,对地震表达的高度重视与对中国民众的号召。
弱者
父亲和哥哥都在外地,杨和刚作为家中唯一的男人,解决老婆、母亲、孩子和受伤嫂子的生存问题,成为他的首要任务。
暴雨中袭来的余震,不断增加着幸存者的恐惧。杨很饿,儿子也饿得直哭。但面对湿漉漉的废墟,杨没有信心能从那里找到食物,他只能希望救援人员尽快赶到。
13日清晨,雨一度停了下来,杨和刚开始四处为家人寻找可以安身的场所。
受伤的脚经过一夜雨水浸泡后,剧烈的伤痛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行动。杨在镇粮站后面发现了一辆货车,他将家人转移到了这里,用塑料布在货车上搭了一个棚子。
一大群幸存者相互打听哪里有吃的东西:街面上的超市已经被洗劫一空。杨惊讶地看到一些人直接冲向超市的收银台,发现没钱后才会扫荡货架上残存的食物。杨和刚目前的身体状况显然无法加入那支队伍,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跑遍镇上主要的街道,最终找回了两袋饼干。
一个好心的妇女悄悄告诉杨和刚,某个地方有大米。杨顾不上已经化脓的脚,立刻冲了过去,硬是扛了3袋大米回到货车里。等再去扛米时,米也被抢空了。
此后几天里,杨和刚仅找到自家废墟里的几挂腊肉和山上菜地里的一些白菜。
不仅是杨家,饥饿同样困扰着张碧英和她的一双儿女。
从杨和刚家穿过镇中心的废墟向北约1.5公里,在远离镇中心的岷江岸边,就可以看到张碧英家的窝棚。
张碧英是羌族人。地震时,她的丈夫和大儿子在外地。张碧英在这里一边经营着一个“珍珠奶茶”小店,一边带着读小学的儿女。这个小店是去年张碧英花1000多元兑下的,自从有了这个小店,家里的生活便好了许多。
非常幸运,张的两个孩子都没在地震中受伤。
张碧英全家只能站在雨里浇着,与杨和刚一家不同,他们连一把破伞也没有找到。面对饥饿的孩子,张碧英束手无策:小铺面原本是有些食物的,但灾后的抢劫者,什么也没给他们留下。
幸好钱柜还在,这成了张碧英唯一的希望。由于被倒塌的房子压住,张和抢劫者在地震当天都没能取出钱柜里的钱。
13日天一亮,张碧英便带着工具来到小店,但眼前的景象让她绝望:已经被撬开的钱柜躺在废墟上,里面空空如也。
3个男人又冲进了小店,洗劫残存的食物。“你是人,我也是人。你们把东西拿光了,我娃娃吃什么?”张碧英大喊着,但没有人理她。
张碧英与杨和刚始终坚称抢劫者肯定是外地的农民工,因为他们认为本地人肯定只顾着救人,根本顾不上钱,外来的农民工则是在洗劫后迅速结队离开了映秀。这样的说法令映秀人保持着起码的尊严。
震后的两天里,遭到洗劫的还有手机店、建设银行和烟草公司。
抢劫也发生在其他震区:为了安全,都江堰一些灾民聚居区不允许任何陌生人进入,尤其是晚上开着面包车的人。
两天两夜,张碧英和儿女、父母总共吃了一袋方便面,喝了一瓶矿泉水。
此时,汶川大地震已经成为全国关注的焦点。万余人口的映秀镇仅2300人生还的消息,震惊了全国。包括救援队伍在内,全国对汶川县城的关注开始分散到这些实际上受灾更重的地区。
开往灾区的军队数量迅速增加。随行的官方媒体与军队一起进入灾区,适时传出军人在被泥石流摧毁的道路上冒雨前进的画面。
又是一道强硬的命令,连接灾区被摧毁的公路在24小时之内必须开通,虽然不断发生塌方和泥石流,显得这一愿望不可能实现。
“幸运”
经过张碧英家,跨过岷江铁索桥,穿过江对岸一条完全化为废墟的小街,再往山上走500米,就是枫香树村一队一群幸运者的住所。
弯曲的石阶小路通向绿树笼罩下错落的几间棚子。
6户人家居住在一起,围坐着。桌子上摆着一大盆山笋和腊肉,地震已使物资极为匮乏,桌上的菜称得上是“山珍海味”。两年前,政府对当地住宅的强制拆迁使他们成为难友,地震令他们更加团结。
虽然就身处震中,但如果不是有人家的孩子地震中在学校被砸伤,地震对他们来说甚至显得有些遥远。
2006年,四川为建设都汶高速公路,枫香树村被强制拆迁。都汶高速贯通后,映秀到成都的车程将缩短到1个小时。这是地方政府将映秀打造成“成都后花园”目标中的关键环节。
一份当年的通知称,拆迁户“必须在2006年3月31日之前,完全撤到施工红线之外”,在规定时间内拆迁者,“政府给予2000元奖励,否则,扣除奖金后果自负”。
拆迁户被安排在镇中心旁江边一处统一规划的商住楼里。刘雁(化名)等6户人家一直拒绝在拆迁补偿协议上签字。当时的拆迁补偿最高不过400元每平方米,而商住楼的售价则要1200元每平方米。
这么贵的房子显然超出了刘雁等人的承受能力,他们想申请宅基地集资建房,但这一建议被政府拒绝。最终,2006年9月1日,6户人家的房屋被强制拆迁,成为一片废墟,他们只得在半山腰盖窝棚住了下来。
刘雁和邻居合伙在山上养几头猪,每杀一头就冻在冰箱里吃上几个月,吃完了再杀下一头。茶叶、蔬菜,也成为了他们种植的作物。一年下来,刘雁和邻居家的日子反而过得不那么紧张了。
这种“好景”在震前被一致认为维持不长,因为当地政府一再放出风声,刘雁等人搭建的窝棚将被拆除:半山腰会被开发成沿高速路的“农家乐”项目,成为一个旅游景点。
刘雁已经不知道自己可以往哪里搬了。
5月12日的地震中,半山腰上这些木头和石棉瓦搭成的简易窝棚大多只是倾斜,并没有倒塌。6户人家中仅有一位老者在家中被掉下的瓦片砸伤,一个孩子在学校受伤,其他人则平安无事。
而山下近在咫尺的街道,大多只有二三层楼高的房屋,却像被彻底爆破过一样,破碎成断墙和瓦砾。
刘雁指着江对面的一块空地说,那原先准备开发成6层高的商住楼。但由于像她这样原定住户根本买不起房,计划被搁置。
“如果真的住进去,想跑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刘雁有些心有余悸,“窝棚就是全倒了也砸不死人。”
山下来了很多士兵,搜寻幸存者,清理废墟里的尸体。5月13日,一支约20人的小分队来到映秀,第3天,约200人的部队进入映秀救灾。此后,进入映秀的部队越来越多。
大批跟随部队的记者扛着摄像机、照相机,捕捉尽可能悲惨和感人的镜头。
刘雁对记者显得有些反感:那天她从地上抱起一根木头准备回家搭棚子,两个人走过来接过了她的木头,旁边的记者开始拍照。
高兴的刘雁于是弯腰抱起另外一根木头。等她直起腰转过身时,两个人已经将木头扔到地上,和记者一起离开了。
刘雁为此咒骂了很久。
但山下来的人也在帮助她。刘雁向广东来的医疗队抱怨,地震后从来没有见到过政府官员。这也是很多山里人的抱怨。医疗队当时就答应向上反映。当天,一个阿坝州的官员就来到了半山腰,与村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
州里的官员在临走时鼓励村民:要学会自救。这令刘雁非常疑惑,两年前他们被赶到山上时,就已经学会了自救。
抱怨
沿岷江,以倒塌的映秀镇璇口中学为中心,地震后已成为一个绵延数公里的大兵营。学校门口宽阔的马路两旁,以及下面的开阔地带,整齐地排列着帐篷和简易棚。消防、武警、特勤、军事医学科学院、机械化部队、陆军航空兵、武警指挥学院,各色军装汇集在这里。
军队和上海等地的医务人员一起,负责搜寻幸存者、治疗和转移伤员、运输各种物资、清理废墟、处理遗体和卫生防疫等各种繁重的工作。
军营间的空隙被许多电视台的卫星设备占据。一大群背着户外运动装备、抱着相机的记者来回游荡,他们来自众多的新闻机构。
其中很多记者是搭乘军队的直升机或军车来到映秀的,他们负责在这条马路上采访军官和士兵,发回军人救灾的细节和军民互爱的故事。但记者们总是遇到同样的难题,除了一些从汶川撤下来的灾民,想在这条马路上找到几个映秀灾民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了躲在附近山上的村民和背着竹篓在废墟中翻捡衣物的男女,留守镇中心的居民已经很少了。
从兵营往镇子里面走,过桥,穿过一条条满是废墟的街道,在一大片废墟的正中间,是小河边村民组搭建的棚子。他们在震后一直住在这里,守望着曾经的家园。
废墟里久久无法散去的灰尘味、焚烧死者衣物的胡焦味、腐臭的气息混杂着消毒水的味道,包围着四面透风的棚子。
女人们在棚子外面支起大锅,熬煮掺杂着碎玉米的稀饭,这是他们的早餐、中餐和晚餐。由于找不到村长,坚守的村民成立了“临时自救中心领导小组”。“领导小组”曾经组织村民在军队到来之前救出了10多名小学生。解放军赶来后,他们又借来了两台吊车,在军队疲惫不堪的时候接替他们继续进行搜救。
附近的一处工地在地震前一天刚刚运来的一批竹板,是村民搭建棚子的主要材料。男女被分别集中在两个棚子里居住。因为没有防雨布,震后的暴雨时常折磨着他们。下暴雨的夜里,所有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其中的8个娃娃因为实在无法忍受这种煎熬,被村民转移到两辆未被砸毁的桑塔纳汽车里过夜。后来,赶来救援的军队将孩子们带到了都江堰,因为其中一些孩子的腿上出现皮肤病的迹象,需要治疗。
村长震后的缺席,引发了村民的忿恨。地震之后,有忙于救人的村民看到村长用救援的工程车来挖自己家被废墟掩埋的皇冠牌小轿车。除了在兵营中间的指挥部和与县、州领导在一起之外,村长有时候也会开着他的车回村里转一圈看看。